序言:我们为什么要出版妖刀记?
遗失的一环
武侠小说这个类型里,情色是经常受到轻视甚至贬抑的部份。
金庸梁羽生笔下的主角们多是侠之大者,不欺暗室,而古龙所描写的楚留香
陆小凤等又像是古装版的詹姆士邦德,女人与美酒相类,都是丰富情节的花花点
缀;到了黄易手里,性的议题才开始被拿上台面,可以是道家飞升的法门,也可
以是武功高手突破自已境界的考验。这为后来的许多网络小说打开了视野,注入
些许活泼的朝气,但相对于其他的小说类型,态度仍然是闪躲而隐晦的。
在推理小说里,性可以是动机(如东野圭吾的放学后),可以是谜题(如京
极夏彦的姑获鸟之夏),甚至可以是整个故事背后的精神(如土屋隆夫的不安的
初啼);在爱情小说里,性可以是反诘(如格雷安葛林的爱情的尽头);是辩证
(如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),或是一个完整的历程(如菲利普罗西
斯的垂死的肉身),但在武侠题材里并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的不仅仅是为了迎合
市场的作品。
「对武侠的类型题材来说,性恰好就是遗失的哪一环」默默猴说。
「情色书写并不等同与下流淫秽,重点在于你想表达的是什么,是加点料吸
引别人来看还是对描写人来说确有必要。」
筑基于现实的奇幻写实风
默默猴擅长创造形形色色的奇妙武功,如夺舍大法不堪闻剑冷冷犀焰照澄泓
等。在这些古雅馨香、充满国学色彩的名字背后,却是结合了催眠术等奇想天外
的点子,又或者有着几可乱真的典故来历。
这样的创意也大量的被用于武林门派的建立上。因为故事是发生在作者一手
建立的架空世界里,不会出现武侠迷耳熟能详的昆仑派 少林寺,取而代之的是
相当于新兴宗教联盟的观海天门,以血裔传承专练剑法却不用剑的指剑奇宫,身
兼朝廷司礼机构的埋皇帝冢……这些门派个个都有绵密的设计由来,作者却一点
都不堆砌设定,而是巧妙地嵌入书中情节,随着故事一一拼凑完整,因此被大陆
网友奉为有金庸文笔 黄易气魄,新奇度一点也不输日本动漫画的超强功力。
「我写的都是普通人。」默默猴笑着说:「成熟的男男女女会有欲望、有阴
私,一场阴谋的初衷很可能是根源于某种性压抑……会发生在办公室里的斗争与
暖昧,或许都能在我的故事里找到投影,因为我想写的角色就跟我们一样,只是
拥有武功的普通人」
擅写女子的男性写手
除了武功门派,默默猴也非常善于创造一个个性格鲜明的女性角色。「区别
色情与情色,有个很简单的办法:在床戏以外,每个女人都长得一样的就是色情,
反之则为情色。」默默猴说。
曾经有网友在网络论坛大胆推测:默默猴若不是有过很丰富的女性经验,便
是拥有一位巧慧的女性军师,才能写出形形色色的女角,甚至是嫉妒、寂寞、患
得患失等细腻的心情转变。对此他却是一笑置之,「我只是想象力比较丰富而已。」
默默猴笑答。
「妖刀记」是「东胜洲」系列的第一部,预计写十七卷左右,将有百万字的
篇幅。「妖刀记」中的诸多配角还会继续出现在往后的其他故事里,甚至一跃而
成为主角也说不定,形成一个浩繁致密活灵活现的有机世界。这也是默默猴写作
「妖刀记」的最大动力。
第一卷荒冢妖刀
内容简介:
封面人物:染红霞
东胜洲东海道,时间是白马王朝承宣七年。江湖子弟江湖老,距离那场逐鹿
天下的央土大战,匆匆已过三十五年。
就在一片太平景象里,传说中曾经祸乱东海的五柄妖刀,却毫无预警地重生,
悄悄对正邪两道伸出魔爪……前圣战的幸存者俱都凋零,这次,还有谁能力挽狂
澜?能够操控人心的魔刀妖魂,究竟是诅咒还是阴谋?
第一折寄魂妖刀,四大剑门
东海湖阴城郊,断肠湖南岸檐前雨瀑飞泄,打得湖面云气蒸缭,像是凭空拉
起一块雾溶溶的垂帘吊子,将屋里屋外分成两个世界;淅沥声里,更显出榭中那
怕人的静。
「这雨……下得跟天塌了似的。」帘纱飞卷,身穿湖蓝绸裳的少女叹了口气,
曼倚危栏,剥葱似的指尖轻抚红鞘,剎时连长剑也变得迷离梦幻起来:「黄缨,
你说我们死在这样的雨里好不好?一切朦朦胧胧的,多美啊!」
『要死你去死好了』,她心里想。
被唤作「黄缨」的黄衫少女拧腰舒臂,打了个轻促的呵欠,眼里漾着一抹慵
懒的浮亮。蓝裳少女没等她接口,又转头沉溺在雨景之中,明眸含雾,满脸自伤
自怜的神气。
「我可不想死。」
黄缨架起一双浑圆姣好的腿子,嫩黄尖儿的弓底绿绣鞋恣意扳平,活像头餍
足的猫。在「水月停轩」众弟子之中,黄缨的样貌不算出众,不过胜在双峰傲人,
声甜眼媚;单说腿股之美,也少有人能与她的匀润紧实相比,可惜在这种全是女
子的地方,只能引来同侪的排挤妒恨而已。
她翻过几本春宫图册,常偷听那些叮叮当当赶着骡车、冒大风雪往断肠湖送
薪炭的粗汉们猥笑,知道男人要的是什么。漂亮脸蛋有甚用?生在颈子上头,还
不是你看旁人也看?男人喜欢的是衣底下裹得严实,只能剥开了自个儿看的东西!
(可惜掌门不是男人。)
黄缨时常掠过这样的念头,心中不无喟叹。
水月停轩虽有个「轩」字,可不是一方小楼,而是断肠湖南首屈一指的剑派。
断肠湖南岸岩盘坚硬,照岸平浅,礁石舄岛罗列,于其上筑起亭台楼阁,飞
桥衔接,下可行船;环外修起空心堤坝,设闸管制进出,便成一座广衾的临水庄
园。水月停轩数代经营,大半精致的楼宇飞在湖上,湖景入园、园入湖中,从来
便是东海道的胜境。
这座水风凉榭位于园中僻静处,离岸虽不甚远,却是三方孤悬,只有一条蜿
蜒的覆顶飞檐九曲廊与岸上的菱舟香院相接,亭阁四面透空,以屏幔相隔,湖风
一起满室沁凉,故尔得名。
「本姑娘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呢!可舍不得死。」黄缨轻舐唇瓣,抚着右眼
眼角的小痣,笑容薄有几分衅意:「我说咱们家的采蓝姑娘成天寻死觅活的,莫
不是跟哪个名门俏郎君好过啦,此生无有憾恨了呗?」
那蓝裳少女采蓝听她说得粗鄙,不由得蹙起柳眉,索性扭头不理。
「本门第五……不!第四美貌的采蓝姑娘,非三大剑门的才俊不能匹配。」
黄缨越说越是兴起:「」埋皇剑冢「里不是书呆就是白胡子老公公,不好不好:」
指剑奇宫「的莫三、沐四公子是够俊的了,可惜风流薄幸,别要坑害了咱们家采
蓝。哎呀!莫非蓝姑娘看上了」观海天门「的小道士?」
采蓝气得转身要拧,黄缨又叫又笑直讨饶:「不玩啦、不玩啦!一会儿给红
姐撞见又要罚。」
采蓝圆睁杏眼:「干我什么事?都是你,净胡说!什么第四第五的?碧湖她
……还在呢!」她连嗔怨都细声细气的,忽一瞥屏风里的笼纱绣榻,立时闭上了
嘴,垂颈敛睫,眼梢儿却有些飘转。
(碧湖死了,你便能排上第四美貌么?)
黄缨斜眼乜着,心中冷笑。
水月停轩共分为四院,只有掌门亲授的衣钵传人能担任院主,又称「掌院」,
身份自然与诸女不同。人所皆知,水月停轩的当代掌门「红颜冷剑」杜妆怜只有
三位入室弟子,第四院菱舟香院的闺阁镜台迄今仍无主人。
采蓝当然不算倾世美貌,顶多就是清秀而已,那身皮包骨的有甚好看?黄缨
暗里一啐,满心都没滋味。
谁教人家采蓝姑娘出身祈州富户、上过几个月闺塾,平日一听到「男人」两
字便皱眉,浑身上下都是轩里爱的调调?没了碧湖,人人都说采蓝能做掌门的第
四弟子,这阵子突然殷勤起来,连餐前午憩都有来捏手寒暄、送茶汤绣包什么的,
瞧得黄缨直犯恶心。
但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。
掌门人十几年来净闭关,八年前偶一出停,便收了任宜紫那个贼贱丫头做嫡
传弟子,还指派了专门的丫鬟和老妈子服侍。明明是同年入门,这会儿她们都得
恭恭敬敬喊她一声「三掌院」啦!不过就是生了张桃花脸蛋,人前装得倒挺斯文,
骨子里和她们有什么两样?
黄缨心里一边嘀咕,慢条斯理地踅到了油竹榻边,揭开纱帐坐下。
锦被里一名仅着小衣、重纱包头的少女,全身裹得直挺挺的,裸露的脖颈带
着蜡样的白,锁骨活像两枚绷着青筋的铜杈子;黑发散在大红色的荷鸯绣枕面上,
被彤艳艳的烛火一摇,竟比渗出纱布的血渍更加怵目。黄缨伸出手,五只幼细的
手指穿入少女发中,顺着青丝慢慢梳爬,梳着梳着又凑近些个。
「你……你这是干什么?」采蓝的声音绷得又细又紧,隐隐有些发颤。
「照顾她呀!」黄缨抿嘴回眸,笑得不怀好意:「红姐让咱们来,不就干这
个?忒你没情,也不来瞧瞧人家。」
采蓝面色发白,半晌才捏着桌角窝下,背颈有些僵。
「我……我坐这儿就好。」
黄缨暗自冷笑,凑到昏迷不醒的碧湖耳边,两瓣咬红似的樱唇轻轻歙动,一
边斜乜着桌畔的采蓝。采蓝又紧张起来,浑身发抖,揪着桌巾的手背绷得惨白,
隐约浮露青筋。
「你……你同她说什么?」
「我问她还记不记得——」黄缨朱唇一抿,嘴角微扬:「是谁,在她脸上砍
了一刀?」
电光骤闪,雷声轰隆震耳,像落在栏外湖中似的。采蓝惊叫起身,踢得腿下
那只覆绣莲墩翻倒在地,腰鼓式的浑圆墩腹触地滚动,突如活物一般,一路斜滚
到了门边槛。
「你……这般胡言,我同红姐说去!」
她气得粉脸煞白,这两句说得切齿,转身便要拎伞。
「去啊!记得早些回来。」黄缨灿然一笑:「要是碧湖醒了,想说说当日的
事儿,你可别不在场。」
采蓝倏然停步。一会儿回神,纤细的身子挨紧竹墙,慢慢弯腰,咬牙将绣花
软垫揣在怀里,摸索着扶起莲凳;颊畔抖散几络鬓丝,神情倍显凄艳。
那天碧湖独个儿撑船出闸时,只有她和采蓝偷偷跟着。
后来……后来怎么了?黄缨轻抚额角,揉着自颅底迸出的、那针攒冷刺般的
疼,试图把糊掉的记忆甩将出来——尽管半月以来,这么做似乎毫无效果。当日
黄缨醒转之时,才发现连同自己在内,三个人都卧倒在菱舟香院的后花园里,一
道凄惨的刀痕从碧湖的眉角斜跨下颔,将那张标致的瓜子脸蛋硬生生劈裂成两丬。
她还记得自己楞了一愣,就这么失声尖叫起来,俯在一旁的采蓝动也不动,
如同死尸一般。
是谁闻声赶来、又如何将她们带离现场,坦白说已不复记忆,但黄缨清楚知
道决不是自己干的。如果她也有碧湖那样的美貌,兴许绣榻上躺着的就不是一人,
而是一双了——这念头着实令她胆寒了一阵,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,黄缨很
快便觉得可笑起来。
世上有种人是没法做坏事的。
她还住黄泥沟老窝子的时候,家里有九个兄弟姊妹,连吃饭都要争抢;隔壁
狗子他妈可怜她一个女娃儿抢不过,瘦得乳脐贴背,不时偷偷带进自家的灶房,
塞半张面饼、剩俩饽饽什么的。
小黄缨一拿到吃的便钻入桌底,拼命往角落里蹭,一股脑儿的将东西塞入嘴,
生怕被其他兄弟姊妹挖了出来。狗子他阿姊老骂她「贼贱丫」,那神气活像瞧着
阴沟里的小猫小狗,从过家家一直骂到出嫁。
狗子家的太爷争气,留下了一点薄产,儿女都养得白润,狗子他阿姊更是出
落得十分标致,腰细腿长,肌肤像是匀上了粉似的,一出汗就显得特别腻白,犹
如蒸熟磨细了的甜藕浆。黄泥沟的小伙子们成天在附近探头探脑,阿姊却早有了
心上人。
那日,小黄缨又溜进狗子家灶房找吃的,忽听蓝布门帘外一阵窸窣,她悄悄
掀开一角,却见一名身材高大、穿着贵气的青年男子与阿姊黏在一块,两人磨磨
蹭蹭,不多时便厮缠到了炕上。
男子生得一张白净面皮,丹凤眼、挺鼻梁,双眉斜飞入鬓,比起黄泥沟那些
个做粗工的黝黑男人,不知好看了多少倍,瞧得小黄缨心口突突直跳,不知怎么
忽然酸刺起来,益发恨上了阿姊。
那时阿姊双颊红扑扑的,眼角直要滴出水来,比平时还要美上几倍。男子净
拿口鼻磨着她的颈窝,大口大口嗅着领间的体温气息,一只大手揉着阿姊的胸脯,
片刻又探入襟里。阿姊的襟扣被扯脱开来,袒出一大片雪白酥腻的肌肤,沃腴间
丘壑起伏,男子抚过之处都留下密密的汗渍,分不清是谁濡湿了谁。
阿姊猫叫似的轻哼着,左手软弱推拒,右手的食指却衔进了润红的唇瓣间,
小巧的贝齿忘情地咬着。男子颇受鼓舞,大大扯开阿姊的襟口,掏出一只雪润润
的油乳尖笋,一口噙着顶端的蓓蕾嫣红,吮啜得滋滋有声。
阿姊这才真正紧张起来,身子一弓,揪紧了炕上的棉布被单。
「别……痒呢!好……好羞人……」她娇娇的埋怨,轻喘不止,混杂了气声
的语调恍若呻吟。男子依然故我,揉得硕肥的乳肉溢出指缝,原本浑圆挺拔的乳
廓在五指间恣意变形,沾满晶亮唾沫的乳首勃挺如小指指节,骄傲地向上翘起,
随着颤抖的娇躯不住轻晃。
「妹子不愧是做惯庄稼的,身子好结实。」男子嘴上逗她,突然一把握住乳
房,实实的抓了满掌:「啧,这宝贝居然这般弹手!」
阿姊又羞又气,偏生疼痛里又有几分恼人的舒爽,一时被摆布得全身酥软,
片刻才紧抓着他的手不让继续,恨声轻喘道:「你……你看不起我家种庄稼,这
……这般欺……欺负人!在……在我们这儿,人人……人人都说我……比……比
官家……比官家小姐漂亮!」
男子哈哈大笑,转移阵地,将手探进她腰里。阿姊害怕起来,死命夹紧双腿,
颤声道:「阿哥……别!我阿爹回来撞见,要打死我的!」她长年劳动,力气不
小,当真不依起来,男子也难越雷池一步。
他凑近阿姊耳畔,滚热的喷息吹入她敏感的耳蜗,笑得一脸坏坏的:「妹子
乖!你若依了我,阿哥让你做真正的官家夫人。」阿姊浑身一颤,听得人都酥了,
屈起的膝盖慢慢放平,顿时瘫作一片。
男子赶紧褪了她的裙裈,解下腰巾,将两条细白的长腿大大分开。
小黄缨看得脸红心跳,只见阿姊双手捂着脸,全身抖得像打摆子似的,雪白
的腿间一撮醒目的卷曲黑茸,下头两瓣细肉活像是一开一阖的鲤鱼嘴,油亮亮的
润着一抹水光。
男子忙不迭的褪下裤衩,衣摆一撩塞进腰带,连鞋袜都没脱,缠着膝弯间皱
成一团的裤管扑上炕去,惨白少肉的屁股挤开阿姊的大腿,就这么和身一沉——
阿姊惨叫一声,两条白腿紧缠着男人的腰,十指都陷进他的背心衣里;从黄缨这
头瞧不见她的神情,只觉得那声惨呼惊心动魄,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见阿姊
的声息,仿佛是断了气。
男人「嘶」的一声仰起了头,呲牙咧嘴的模样不知是疼痛还是享受,不过稍
停片刻,立刻大耸大弄起来。
「阿……阿哥!疼……疼!」起初阿姊还雪雪呼痛,不知过了多久,哀唤声
渐次平息,喘息却慢慢变得粗浓,偶尔还夹杂着几下娇娇的轻哼。
小黄缨只觉两人下身半裸的模样说不出的丑,反不如调情时令人心猿意马,
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,直到男子大叫一声,浑身僵直,旋又软软的趴倒在阿姊身
上。
他起身穿好了裤子,阿姊连忙摸出一条巾帕,咬着牙往雪嫩的股间一抹,帕
上一片深渍染开,令人怵目惊心。「我们……好过了,阿哥若不要我,我……我
也不想活啦。」阿姊捏着帕子,趴在男子怀里,说这话时双颊晕红,两只眼睛水
汪汪的。男子极力拍哄,说上许多蜜语甜言。
原来这样便是「好过了」?看来挺丑的。小黄缨歪着头想,心中不无安慰。
最好阿姊遇上骗女人身子的无行浪子、江湖郎中,活该她白疼一场!
那男子却不是言而无信之徒,没过多久,便央人前来说媒。狗子家的太爷听
说是前庄的郑家大户看上了女儿,乐得合不拢嘴,一口答应了下来。左邻右舍都
说:「早知道你们家丫头不是庄稼人的命,这会儿真成了员外媳妇儿啦!」纵有
眼红的,这当口也都闭上了嘴,以免惹上放租的郑员外老爷。
黄缨跟着母亲到狗子家贺喜,阿姊看都没看她一眼,一径忙着拣布做衣裳。
黄缨静静等待,终于等到阿姊上花轿的前一夜,拿着母亲帮人做针线活的大
剪刀溜进屋里,就着熟睡的狗子阿姊额前,慢慢将浏海贴鬓剪掉。她的动作很轻,
一次只剪一点,足足剪了一整夜,磨利的剪刀开阖如水,说不出的熨贴爽润。
后来听说阿姊疯了。迎娶队里的长舅一见,说是「鬼剃头」,遇着都嫌晦气,
谁还敢要这样的阴女?花轿连黄泥沟的地坪都没放落,掉头便走。舍黄缨面饼吃
的老大娘很伤心,终日以泪洗面,从此一大家子果真倒了楣:老太爷、狗子几兄
弟接二连三的走,老大娘却始终拖了口气儿,瞎婆子守着窗牖破落的祖厝与疯癫
女儿,左邻右舍都避得老远。
黄缨觉得老大娘挺可怜,然而一想起那夜落剪的滑顺手感,仍不觉轻笑出声,
旁人都当她傻了。她从不后悔剪了那一地乌溜溜的发;这会儿,看谁才是贼贱丫!
可采蓝不行。
她那种人,只有在鬼迷心窍的时候,才能干出平常想都不敢想的事,心魔一
过就怯了,活像只被猫叫声吓傻的金丝雀,打开樊笼也不得飞。黄缨觉得有意思
极了,甚至夜夜祈祷,请求老天爷教碧湖死前能睁开眼来,就当着采蓝的面儿,
哪怕只有一瞬也好,这可多有意思!
原本她数着日子,暗算采蓝能捱到哪一天,没想观海天门、指剑奇宫、埋皇
剑冢也接连发生门人惨绝刀下的大案,又传出什么妖刀妖魂作祟的说法——这下
可好,连碧湖也一并算了去,「妖刀复生」、「妖刀对上四大剑门」的耳语蔓延
开来,传得整个东境武林沸沸汤汤,水月停轩上下戒备,谁都没疑心到自己人身
上。
水榭外电光一闪,焦雷迸落,采蓝低头掩耳,苍白的脸映得一片惨青。
纱幔飘扬间,黄缨看见九曲桥的彼端有条模糊黑影,形象看不真切,似乎是
个佝偻的高大男子,又像身上架着粗梁椽柱似的,感觉十分怪异;眨了眨眼睛,
却什么也没瞧见。她心头一紧,「咕噜!」咽下津唾,悄悄探近碧湖鼻端,触手
微感湿热,不由得松了口气。
菱舟香院那头层层戒备,更有被昵称为「红姐」的二掌院「万里枫江」染红
霞坐镇,黄缨平日大老远瞥见这位督课严格、冷言冷面的掌院师姊,便慌忙绕路
避开,此际却反而觉得心安。要说有人能无声无息,就这么越过大名鼎鼎的「万
里枫江」染红霞手中之剑,又有在湖上曲桥倏忽消失的本领,只怕放眼东海四大
剑门,再也没有一处安全之地。
世上有这样的人么?鬼还差不多。
鬼也不怕。这儿还有个凶手呢,多煞气啊!
想着想着,恼人的头疼似乎消失了。黄缨乜着闭目捂耳的采蓝,旋又轻笑起
来。
◇◇◇
东海道,瞻州首治湖阳城城外,荒野之上。
破败的古庙屹立雨中,漆着「五威灵光」四个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
响,似将坠落。
庙中灯火通明,宽敞的大殿雨漏淅沥,原本横七竖八的圮砖已被移至一旁,
龟裂的青石地板洗刷干净,绘满朱砂符箓。扭曲的血红文字或断或连,盘了整整
三大匝,几乎占满整座灵官殿的地面。
符文的正中央,置着一座奇异的囚笼。
四方形的铁笼放在一辆八轮板车上,笼子顶端与相接的三面以精钢铸就,造
得紧实,剩下的一面却是半朽砖墙,墙上布满蜂巢般的败孔。囚笼底部是块厚逾
尺半、边缘参差的大石板,整座笼子简直就像凭空挖起两丬屋角、其余四面砌起
钢条似的,接点俱都浇铸封死,通体竟无一枚活扣。
铁笼虽然奇怪,但也只是奇怪而已;若有东海道的武人途经此地,见了庙里
的人马阵仗,怕才要大惊失色。今日,在这小小的荒野圮庙里,东海三大剑门—
—埋皇剑冢、观海天门、水月停轩——的人通通都到了,三拨人马各据一方,正
等待着迟来的第四方代表。
许缁衣叹了口气,望着庙里摇晃的炬焰微微出神。
水月停轩门下,姿容、身段,乃至气质谈吐,无一不是精挑细选。身为水月
一脉的大弟子、代理掌门职务近十年的许缁衣,按说应该是艳冠群芳才对;然而
对初见面的人来说,绝对不会想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。
事实上,纵使随行的水月弟子们有如春兰秋菊,各擅胜场,这位肤白胜雪、
黑衣素净的代掌门一入庙中,就再也没其他门派的男弟子敢投以唐突的眼光。她
从容率众来到殿中一角,所经之处,各派男子莫不低头垂手、悄悄退开,仿佛多
看一眼都是亵渎了观音佛祖。
许缁衣并没有出家,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。自十九岁代掌门务以来,她从
未配戴过一件首饰,没穿过任何颜色的花衣裳,不曾出游享乐;在四家盟会的场
合,她没说过一句多余的玩笑话,除了盟务,就只谈剑法武功。
要让一名当年仅有十九岁的无名少女赢得武林同道的尊敬,使她令出有依、
言出必践,这样当然还不够,许缁衣另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。
只是这种一丝不苟、毫无转圜的执着,却为她竖立起极为超然的「高度」:
十年来只穿黑衣、每餐两碟素菜、每日抄经一卷……在精明善治、剑艺超群的形
象之外,维持着异乎常人的生活自律,无疑能使许多人顿生自惭。有件逸闻一直
在东海道武林间流传,为人津津乐道:即使许缁衣从未要求,但只要有她出席的
场合,其余三大剑门之人绝不饮酒,这是连其师杜妆怜都不曾有过的特殊礼遇。
许缁衣不是圣人,甚至不是出家人,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女人;充其量,
也只是一个剑法很好、又握有权力的女人而已,但她从不吝于利用这额外得来的
影响力。
今夜,她由衷希望这样的影响力能派上用场。
殿外雨坠如天倾,在铺天盖地的淅沥声里,一阵龙吟般的清啸突然透雨震入;
啸声到处,檐前的水濂分迸开来,雨水被音波一阻,涟漪般四向荡开。众人胸中
气血鸣动,功力弱的不由一晃,小退半步,倚墙调息回复。
(琴魔来了!)
许缁衣闻声凛起,心知指剑奇宫若派此人前来,今日之事绝难善了。
啸起风摇,殿中几十支火炬劈啪作响。越过笼荫人影望去,在大殿另一头,
埋皇剑冢的副台丞「朝天金锁」谈剑笏蚕眉蹙紧,紫膛阔面上虽无表情,额际却
有汗光,显然心思也转到了同一处。
「遍履城山不求仙,独羇花月欲穷年;一罢掷杯秋泓饮,胜却青锋十三弦!」
朗吟声里,「渌水琴魔」魏无音跨过朱漆高槛,手拈长鬓,一双斜飞凤目迸
出精光,眼角深痕如刻,密逾蛛吐。身为指剑奇宫硕果仅存的「无」字辈长老,
那头银发乌鬓的异相正是修为深湛的证明,堪与背后的焦尾乌桐琴并列「渌水琴
魔」的两大特征。
另一边的角落,几十名身披缟素的道人怒目相对,露出悲愤的神情。
领头的中年道人一袭飘逸宽袍、环肩半袖,腰系犀角玉带,足蹬饰珠银履,
鹤氅之下金织彩绣;虽作道士形制,却像是宫观壁画里的羽化神仙。随身更有八
名杏衣道僮簇拥,手捧香兽经卷、长短木匣等,排场远比身为水月停轩代掌门的
许缁衣讲究。
中年道人瞇起一双湿润漆黑的大眼睛,捋须冷笑:「魏老师好深厚的内力!
琴魔之名,威震东海,果非幸致。等会儿滥杀四门无辜的大凶人来了,还须倚仗
魏老师神功,一力击杀!」
魏无音置若罔闻,锐利的目光如剑一般环视场内,当者无不悚然。道士群里
年纪较轻、修为尚浅的,被他锐目一扫,身子不禁微晃,霎时间竟有些足酸脚软。
琴魔来回扫了几遍,冷冷一哼,径向许缁衣颔首:「代掌门既来,烦请代为
问候尊师,就说老夫年衰体迈、剑艺凋残,杜掌门出关之后,烦请尽早前来印证,
免生遗憾。」许缁衣淡淡一笑,却未接口。
那中年道人被他晾在一旁,面色倏寒;但也不过一瞬而已,旋又冷笑。
「魏老师这般避实就虚,莫不是理屈了罢?」
东海四大剑门之中,除水月停轩一家尽是女子,极少参与斗争之外,指剑奇
宫、观海天门都是长踞东海百数年的势力,明争暗斗,无日无之,恩与怨俱是一
笔烂账,算也算不清;若非还顾忌着埋皇剑冢的老台丞萧谏纸,冲突早已爆发。
埋皇剑冢虽列剑门,却是朝廷派在东海的司礼机构,负责统筹天子东巡祭天
诸事宜,正式的名称是「东海道行司礼台」,内设台丞一名,同内台令史正三品,
台内连副台丞、秉笔、院生等都领有品秩俸禄。
尽管江山易改,历朝历代为节制东海道,始终都保有「东海行司礼台」的机
关设置,只是江湖人不理庙堂的繁文缛节,一律管叫「埋皇剑冢」。
谈剑笏身为埋皇剑冢的副台丞,怎么说也算是东海武林同道的父母官,一见
场面要僵,赶紧缓颊:「我有一言,二位且听。正是妖刀苏生,重又为祸,今日
才请各家前来。按我家台丞的估算,今日妖刀必现身于此,少时还要请诸位齐心
戮力,共止魔氛。」
魏无音闻言转头,瞇眼一瞥。
「萧老台丞今日没来?」
「这……」谈剑笏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:「台丞尚有要务,不克前来。」
魏无音一拈须茎,漫声道:「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之际,东海四大剑门、两大
铸号、五岛奇英等莫不受害,牺牲无数,才将妖刀消灭。老夫与杜掌门等寥寥故
人,苟活至今,可不记得当年萧谏纸有预知妖刀出现的本领。」他凤目一睁,迸
出精芒:「莫说妖刀已灭,就算真又活转过来,萧谏纸几时与妖刀混得精熟,知
道今日必来此间?」谈剑笏哑口无言,一时答不上话。
魏无音冷冷一笑,移开目光。
「谈大人,你若不知,自好回转白城山,唤萧谏纸前来!我那劣徒失踪许久,
中间有些小人污言构陷,说他行凶杀人什么的。若教老夫知道是谁将小徒藏了起
来,又或设计他不能出面自白,老夫绝不善罢罢休!」
那中年道人瞇眼哼笑道:「魏老师不必指桑骂槐,我观海天门若想与沐四侠
过不去,犯不着赔上十二条人命。我听说妖刀中宿有妖蛊,持用者莫不迷失心性,
魏老师的爱徒必是持了妖刀,才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;沐四侠若然有知,想必
也是痛心疾首,魏老师不妨大义灭亲,也好为令高弟保住侠名。」
魏无音倏地转头。
「阁下东一句」伤天害理「、西一句」大义灭亲「,倒似我徒弟已坐实罪名,
却不知目证何在?」
这一回轮到道人慢条斯理了。他弹了弹指甲,好整以暇的说:「指剑奇宫的」
不堪闻剑「与」雨漏更残「两大绝学,都是缓杀慢死、取命于榻的厉害招数,敝
门遇袭的十二人里,有七人当场毙命,余者几乎没有撑过三日的……」魏无音正
笑得蔑冷,忽听道人话锋一转:「……天可怜见,有一人却幸而得存,为这桩惨
案留下了目证。」轻轻击掌,身后的俩小道士抬出一张软榻,榻上之人纱布裹头,
渗出黑涸血渍,气息几近于无,覆着白布的干瘪胸骨已不见起伏。
埋皇剑冢号称「剑史」,研考诸门剑艺如治经史,谈剑笏一见那人断息留命
的征兆,不觉一凛,抱拳道:「鹿真人,可否让我一观令徒伤势?」中年道人一
拂大袖,扭头道:「大人请自便。」
谈剑笏趋前俯身,小心揭起白布,只见那人胸前一条宽如食指的伤口,由右
肩斜向左胁,伤处皮肉翻卷,那还不怎么怵目惊心,两侧的瘀青却比手掌还宽,
被周围惨白的肌肤一衬,仿佛披着一条酱紫色的宽幅绶带。
这一记砍得胸骨微陷,令心、肺等衰而不死,伤者全身血流趋缓,宛若静脉,
正是指剑奇宫的绝艺「不堪闻剑」。谈剑笏轻抚伤者肌肤,只觉触手寒凉,果是
凝血之兆,不由得蹙起眉头。
中年道人得理不饶,冷哼:「谈大人见多识广,能否为本门做个公证,看看
这断息留命的一刀,却是普天之下哪一门哪一派的手段?」谁都知道此事绝不简
单,但一时之间又瞧不出端倪,谈剑笏绷一张铁板也似的紫膛国字脸,一径蹙眉
苦思,半天都没有答话。
(派个老实人来,老台丞可真是失算了。)
许缁衣暗自叹了口气,出言为他解围。
「听说」不堪闻剑「劲到血凝,断脉而不伤皮肉,乃是一门讲究透劲的绝学。」
她微微一笑,雪肌被素净的乌衣一映,恬静柔美的面容透着空灵灵的冷落。
「我见识浅薄,但觉这一刀落手极是霸道,不知谈大人有何见解?」
谈剑笏点头道:「我也觉得奇怪。能伤人如斯,何至于弄得这般血淋淋的?
依我瞧,这其中必有蹊跷,不妨请臬台司衙门指派干练的仵工与大夫相验,也好
查个水落石出。」
中年道人负手冷笑:「臬台司衙门天高地远,剑冢山中门庭甚深,这公文往
返旷日废时,待得仵工来时,只怕人都死得剩下一把骨头了。谈大人久在公门,
这不是同我说笑么?」谈剑笏老脸一红,想想他说的也是实话,一时倒也难以反
驳。
一旁的魏无音始终冷眼以对,此时忽然昂首闭目,唇畔抿着一抹蔑意。
「要杀你儿子,何须」不堪闻剑「?」
中年道人眉目一森,射出两道如电锐光。
这中年道人鹿别驾,正是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,人称「剑府登临」,
在门中的地位仅次于掌教「披羽神剑」鹤着衣,平时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场,
颐指气使惯了,几时听得这般狂言?眼下却不露愠色,和颜道:「魏老师所言甚
是。这」不堪闻剑「的威能,贫道闻名既久,甚向往之。少时沐四侠若来,少不
得要讨教。」嗓音温厚,给那双黑多于白的湿润眼眸一衬,更显天真。
这几句话里隐带杀伐,居然也说得动听悦耳,闻者如聆钟磬。
魏无音缓缓睁眼,一一扫视,所目之人无不凛然,似遭剑戮。
「离宫之时,我家宫主再三嘱咐,让我少造杀孽,勿伤盟情。好在我年事已
高,就算偶违圣训,料想宫主也不忍责罚。」
谈剑笏见话头已僵,赶紧打圆场:「妖刀祸世,惹出这许多事端,眼下正是
齐心戮力的时候。这个……」却遭鹿别驾一顿抢白:「妖刀三十年前便已灭去,
我等都没能亲见,杀人偿命却是此世的公道,普天之下无不凛遵。谈大人说是也
不是?」
谈剑笏哑口无言,魏无音却一径冷笑。
「谁敢动我徒儿,须得拿命来换!」
「既然如此,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。」鹿别驾踏前一步,大袖扬起:「来人,
刀剑伺候!」
◇◇◇
约莫半个月前,四大剑门陆续有人遇害。
凶手持一柄形制怪异的利刀,断金削铁、来去无踪,竟无一剑能与之相抗。
种种迹证所指,这几桩大案似是指剑奇宫「琴、棋、书、画」四绝居末的「丹青
一笔」沐云色所为。沐云色虽然年少风流,声名却一向不恶,流言传将开来,东
境武林顿时哗然。
指剑奇宫之主「九曜皇衣」韩雪色最是爱惜羽毛,当下派遣四绝行三的「铭
碑破帖」莫殊色前往调查,岂料一去近旬,居然也杳如黄鹤。
观海天门素与奇宫不睦,此番死了六名弟子,其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鹿晏
清,鹿别驾再也吞不下这口气,点齐东海百观数千道众杀上龙庭山九蟠口,欲讨
还公道,几乎酿成一场惨烈恶斗。就在千钧一发之际,埋皇剑冢及时派出快马止
战,声称三十年前消灭的妖刀重生,一力促成四大剑门结盟,共阻妖刀乱世。
今日灵官殿里四派埋伏,为的就是捕捉「妖刀」。
江湖路走久了,会比较相信鬼神——但不包括妖魔精怪、鱼龙化现这种荒谬
的乡野曝言。
若非妖刀之说出自埋皇剑冢的老台丞、正二品金紫光禄大夫致仕的「千里仗
剑」萧谏纸亲笔密函,恐怕只能惹来一阵讪笑。连谈剑笏指挥院生推来那巨大的
铁笼、在地上描绘朱砂符箓时,都免不了一脸尴尬,何况这些江湖混老的名侠剑
客?
鹿别驾明摆着是来捉拿凶手的,而魏无音坚信得意弟子不会无故逞凶,欲防
观海天门挟怨灭口。谈剑笏早有预感,就怕沐云色现身之际,便是盟约破裂之时;
谁知妖刀未至,两派冲突已然爆发。
「来人,刀剑伺候!」
语声方落,左右递上两只扁长木匣,鹿别驾拂开铜锁,「啷锵」一声龙吟,
两柄奇兵已然出鞘:右手执一柄刃白如霜的棱节七星剑,左手所持,却是一把厚
重的鲨鳍鬼头刀。
观海天门练的是双兵,右手一律持剑,而依左手兵器的不同,分为刀、枪、
剑、戟、斧、钺、钩、叉等一十八门。鹿别驾乃观海刀门一脉的魁首,刀剑同使
的造诣在门中无人可比,他双手垂落,刀剑在身前交叉,傲然道:「魏无音!你
在东海也算是传奇人物,亮出兵刃,免你死后还有余话!」身后一片金铁交鸣,
众弟子也都擎出刀剑。
魏无音冷眼环视,忽然仰天大笑:「兀那贼道,忒也无知!殊不知指剑奇宫
的门下,只练」无形之剑「么?」随手拔下一根长长的鬓边黑发,真气到处,细
柔的发丝陡地绷直,宛若钢针!
鹿别驾心念一动,连忙大叫:「众人小心——」话未说完,眼前白影忽地一
晃,身后「碰!」一名弟子软软瘫倒,左肩肩井穴上插着一根柔软黑发,留在肉
外的尚不及寸半,几乎刺穿肩膀。
魏无音哈哈大笑,双手连挥、乍去倏来,眨眼又有四五名天门弟子倒下,余
人惊慌不已,登时阵脚大乱。
眼见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,鹿别驾心下骇然:「休战未满百年,指剑奇宫的
邪魔外道,竟练就这般身法!」心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敌,再无保留,提气叫道:
「众人休慌!快走九凤天罡步,使」群魔束形大阵「!」
一听「群魔束形大阵」,在旁的谈剑笏、许缁衣不禁变色。眼见插手无门,
谈剑笏急得大叫:「鹿真人!盟约尚在,勿伤清明!」但已阻之不及。
众天门道士原本逃的逃、避的避,也有挥刀剑乱砍以图自保的,然而这「九
凤天罡步」踏将下去,数十人各行其是的混乱场面突然消失,三步之内阵形自成,
仿佛早已练好了似的;饶是魏无音快逾闪电,四面八方却似突然竖起了高墙,再
无半点进退趋避的余地。
他又以发剑刺倒数人,阵形却不动摇,益发窒碍难出,不觉一凛:「数十年
来未曾交战,不想牛鼻子却练出了这等绝阵!」仗着绝顶轻功一掠冲天,攀着屋
椽窜出檐外,身形没入雨幕之中。
「诱敌之计么?」鹿别驾阴阴一笑:「既然叫」群魔束形大阵「,早防到这
等鬼蜮伎俩!众人听好:北魅玄范,神虎玄冥,足履七星,周匝下营!」七名弟
子得令,并肩一跃而出,随后又是七人;四拨二十八人分作四神方位,落地成阵,
果然守得如铁桶一般,便在移动间也无可乘之机。
谁知雨中传来一阵嘶哑豪笑:「蠢货!出得殿门,便是我赢!」
天际雷电一闪,只见魏无音踞于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半死槐树上,并未走远。
鹿别驾大袖一挥,又是二十八人跃出殿外,仰头阴笑:「这」群魔束形大阵
「,能困倍数于己的高手!不知琴魔一人,能抵一百一十二名高手否?」
魏无音毫无惧色,仰头大笑:「我借造化之力破阵,孤身一人足矣!」鹿别
驾盯紧他肩后裹着织锦的乌木长匣,暗忖:「传说这厮的」雨漏更残「能以琴弦
发剑气,在他破匣取出焦尾乌桐琴之前,须以大阵除之!」提气大喝:「收!」
五十六名天门弟子一拥而上,双重群魔束形大阵立时收拢!
天雷乍现,青紫色的电光中,魏无音攒着槐树桠叉间预先布置的一条细线,
运劲一弹;劲力所及,落下的雨珠顿时成了一颗颗铁丸般的暗器。淅沥雨声之间,
飕飕飕的破空劲响不绝于耳,只听一迭声的短嚎此起彼落,天门道士接连倒地,
眨眼间再无一人能起。
雷声轰隆劈落,魏无音跃下槐树,目光一扫遍地呻吟辗转的道士们,昂然冷
笑,负手信步而来。鹿别驾面色铁青,贴身的八僮八侍一齐拔出刀剑,纷纷遮护
在主人身前。
魏无音解下背后木匣,弯身坐上门坎,将裹锦长匣置于膝上,手按锦布,半
晌才喟然道:「非要杀光你的手下,你我才能一决么?观海天门,尽是孬种!」
「你!」鹿别驾忍无可忍,一跃而出:「找死!」
「铿」的一声,鹿别驾人未落地,已然飘退,原本应该他落脚的地方,却换
成了一名身着淡紫衫子、腰细腿长的娇小少女,雪白的瓜子脸蛋不过巴掌大小,
更衬得她下颔尖尖,说不出的窈窕细致。
她手里的长剑脱鞘而出,平竖在美艳的面孔之前,剑棱处却被一根绷直的发
丝贯穿,只差分许就要贯入眉心,刺进颅中。「小姑娘,」魏无音淡淡的说:
「你这一剑逼退牛鼻子,无论劲力拿捏、出剑方位,甚至是」移形换影「的身法,
均属上乘。以你小小年纪,如此殊为不易。」
少女嫣然一笑,颊畔绽出小小梨窝,顿如满室花开,令人目眩神驰。
「能得琴魔前辈夸奖,乃是晚辈的无上光荣。」
魏无音摇头。「但我这一剑顿止,却是老夫四十年来苦心孤诣的锻炼所致,
只消少了一天一月的工夫,你现已躺在地上,变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脑尸了。你的
举动不只无谋,而且还很自以为是。」
少女含笑从容,仍是一派娇憨:「前辈所言甚是。晚辈斗胆,赌的是琴魔前
辈四十年的侠名与侠义之心,必不致错伤无辜。」魏无音冷哼一声:「妄入战团,
自讨死耳!算是哪门子的无辜?」过了一会儿又问:「你叫什么名字?」
少女抿嘴一笑倒转长剑,盈盈下拜。
「晚辈水月门下任宜紫,给琴魔前辈请安。」
魏无音将琴匣重新背好,斜睨鹿别驾一眼,径自走到角落,坐下烤火。
「牛鼻子,就看这位任姑娘的面子,在妖刀出现以前,你的脑袋权且寄在脖
颈之上。小心照管,莫要掉了。」鹿别驾重重哼了一声,面色铁青,也不答话。
他适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剑挥开,多半还是吃了急怒攻心、贸然出手的
亏,真要动起手来,任宜紫未必能是他的对手。只是在这个当口,多个敌人总不
如多个盟友来得保险,况且许缁衣始终未曾出手,老三任宜紫已是这般本事,代
师掌门已逾十年的大师姊岂是好相与的?
眼下,看是不能再打了。所幸魏无音未下杀手,倒在门外雨泊里的众道士次
第苏醒,拄着刀剑一跛一拐回到殿中,就着火堆烤干衣服。原本剑拔弩张的厮杀
场面,转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状的诡异静默之中。
许缁衣静静打量着这一切,谁也看不出她优雅淡漠的外表之下,究竟在盘算
着什么。「大师姊,我带金钏、银雪去外头瞧一瞧。」任宜紫凑近耳边,清脆的
喉音甜嫩甜嫩的,压低时意外有些黏。
金钏、银雪是师父捡回来的一对双胞胎,原本打算让她们照料师父起居,后
来却赏给了宜紫做丫鬟,她与红霞都不赞成,但终究还是顺了师父的意思。
这双姊妹花得师父亲自点拨过几年,除开三位掌院,内功剑艺算是第九代弟
子里数一数二的硬角儿,一旦连手,连红霞也应付得吃力。带上金钏银雪,就不
能再拿安全做为借口了。
「可外头下着雨呢!」许缁衣没管大庭广众,随手替她理着云鬓。
「这里头也下啊!」任宜紫一指梁间,巧不巧的顺势让了开来,回头仍是一
派娇憨:「大师姊,人家闷得慌。屋里都是男人,有股难闻的味儿,我待着心烦。」
没等答应,拧腰移步,便要迈出门去。金钏银雪齐望了许缁衣一眼,并立不动,
两张一模一样的清秀小脸上看得出同样的犹疑。
许缁衣神色淡然,轻声说:「也好,你就去后头看看罢。清出一条退路来,
没准一会儿能用上。」
任宜紫一停,转头笑道:「我就知道师姊疼我。师姊放心,全包在我身上罢。」
脚步细碎,提剑径往后进去了,婀娜款摆的背影引来无数目光,就连观海天门阵
中也不可免。金银双姝低头匆匆尾随,眨眼便无踪影。
水月停轩门下全是女流,在四大剑门中看似敬陪末座,实则不然。「红颜冷
剑」杜妆怜是当今东海道坐三望二的顶尖剑手,名列天下剑榜《秋水名鉴》,等
若挤进了当今剑客排行的前十位。
除了剑术与美貌,杜妆怜挑徒弟、教徒弟的本领也是天下驰名。
她的三名亲传弟子年纪轻轻,却都是四大剑门的响亮字号:二弟子染红霞武
功卓绝,代师传艺逾七载,谁都知道「万里枫江」染红霞是水月门中最难缠的敌
手。老三任宜紫十五岁上便代师参加十年一度的四门论剑大会,于朱城山指天台
顶与三大剑门的首脑各对一招;剑上虽无定论,三人却一致公认杜妆怜是东海最
具眼光的师匠,授徒的本领当世无双。
许缁衣身为嫡传首徒,芳龄不过二十九,代掌门户却已逾十年,水月停轩在
她手里发展好生兴旺,杜妆怜得以放心闭关,不问俗事。人说:「抚剑欲谁语,
东海三件衣。」把许缁衣与观海天门掌教「披羽神剑」鹤着衣、指剑奇宫宫主
「九曜皇衣」韩雪色等相提并论,声威震动天下。
四门联盟里,埋皇剑冢原该是合纵的核心,唯「妖刀」一说委实太谬,萧谏
纸纵有三十年的清誉,望重武林,充其量也只能换来今日灵官庙一会而已。若无
法证明妖刀的存在,不过是临老犯胡涂罢了,谁人理他的疯话?谈剑笏没有稳镇
场面的能耐,剑冢却也派不出更象样的人物了,看样子连他自己也是半信半疑。
惨遭沐云色毒手的十二名天门弟子中,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,指剑奇宫与观
海天门势成水火,若说百年来的明争暗斗是远因,凶案便是一触即发的导火线。
水月停轩一名九代弟子昏迷不醒,算是四门中损失最轻微的,如能自外于两
门恶斗,未始不是合算的代价。水月停轩能有今日之盛,不在吞掠之狠,拓展之
速,那些专注「获得」的男子恐怕永远无法理解:其实断肠湖畔的园林基业、钱
粮库禀,均来自许缁衣对「损失」的精细操作。
此际许缁衣却有别样心思。
她的目光,始终在铁笼上下盘桓。
一旦殿外寒风微停,笼里散发的恶臭就如恶兽出闸,凶猛无匹的冲入鼻端、
直窜脑门,摒息也难以顿止。谈剑笏里外踱了几匝,与鹿别驾、魏无音都说不上
话,老远见了,按剑快步行来,团手作揖。
许缁衣敛衽微福,两人并肩而立。
「谈大人见过笼里的物事么?」
见她主动攀谈,谈剑笏似乎松了口气,棱峭的轮廓稍见缓和。
「没有。」
「可知笼中所囚何物?」
「不知。我刚从胜州回来,院里一片乱,很多事都不大明白。」
许缁衣忍不住微笑,对他的率直倒是生出几分好感。
白城山听说受妖刀侵袭,死了十来名院生,剑冢虽涉江湖,却是不折不扣的
朝廷职官,隶属礼部辖管,典制比照谏院御史台,抚恤、修缮什么的都得写章递
折,飞马分报京城平望都与东海道臬台司衙门,十分麻烦,非如江湖门派易与。
眼见问不出底细,她话锋轻轻一转。「我见老台丞书札上的字迹有些暗弱,
着实担心了一阵,可惜诸事耽搁,没能上山拜望。还在想今年七月的寿辰,要给
老台丞捎几盒蔘芝什么的。他老人家的身子骨还康健?」
「身子安好。」谈剑笏难得微露笑意,未几又补上一句:「精神也好。」
许缁衣很小的时候,就认识萧谏纸了。
尽管印象中他一次比一次衰老,但那双眼却始终不曾改变。这些年她忙于门
务,与剑冢那厢多是书信往来,至多让红霞亲上白城山一趟,但许缁衣知道萧谏
纸决计没有随着年月增长,而变得胡涂昏聩。
——这,究竟是为了什么?
口出谬论、悖意孤行,萧谏纸到底想做什么?
世上若有妖刀,又是什么能引将过来,令两门罢手,却杀不得放不得?
「我虽不知所囚为何,但临行前我家台丞再三交代,宁可错放妖刀,不得失
却此物。」仿佛看穿她的疑惑,谈剑笏微微摇头,面色凝重:「笼中之物若与妖
刀一同现世,天下将陷浩劫!」
第二折残兵之殇,风雨断肠
东海朱城山 白日流影城,器作监少年穿过长长的岩道廊庑,来到整座城里
最幽僻的角落。
环绕着石砌的铸炼房四周,仿佛连空气都被烤得暖洋洋的,门罅里透着逼人
的旱劲。放眼东海三大铸号,「白日流影城」算是字号新的,不过新不代表粗疏,
里外都讲规矩:此间的铸剑场非是梁壁打通、喧哗吵杂的大作坊,而是一座座独
立的石造大院,远近都不挨一处。
一位师傅开炉,得有八九名学徒伺候,起炉、烧料、敷土、锻打、淬火、打
磨,各有各的照应,每道工序还须看准时辰下手,以免剑器沾染阴邪秽气,至为
不祥。
学徒里有天分、肯吃苦的,才能按部就班,从烧炭生火一路层层历练,听任
房里的师傅支使教训,过了淬磨这关便算登堂入室,具备正式拜师的资格。这一
折腾,少则也要十五年的工夫。
少年迎着空气里炙人的滚热,沿曲折的岩道走过了器作监十一座铸房,来到
最末尾的「辰」字号,额上居然滴汗也无,仿佛一切再自然不过。推开厚重的大
门,锻打铁胎、红炭哔剥的声响骤然清晰,少年吸了口气,整整浆好熨平的衣襟
袖口,撩衣跨过高槛。
「妈巴羔子!你谁呀你……」精赤着上身的学徒凶霸霸回头,突然睁大眼:
「耿照?」
被称为「耿照」的少年咧嘴一笑,微露腼腆,白霜霜的牙被古铜色的黝黑肌
肤一衬,倍显精神。
「别嚷嚷,按规矩来。当心恼了狗叔。」话虽如此,众学徒仍是撇了工作,
一窝蜂挤上前,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,掩不住满脸艳羡;有的猛扑上来拧头
扭臂,亲热得不得了。
「都来瞧欸,执敬司的大红人!」
「才两月不见,变了个人样啊!」
「给俺们说说,都长了啥见识?」
「见识?见识个屁!」当先那名学徒大笑:「咋久不回,准是搭上了姑娘!」
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连说带蹭,手脚都没闲着,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。耿照
个头不高,人单势孤,能是这群虎狼少壮的敌手?眨眼陷入十几只古铜油亮的粗
胳膊里,被挟得歪脖子瞪眼,唧唧哼哼挣脱不出,呲牙乱叫一气。
「吵什么吵!」
蓦地一声断喝,众学徒噤若寒蝉,个个如中定身咒,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。
一名黄面鼠须的矮小老人负手而出,尖声道:「这是我辰字号房里的规矩?执敬
司的关条在哪儿?谁放人进来的?」嘴里骂着徒弟,一双细眼却斜睨少年,仿佛
形容猥崽的还是别人,而非自己。学徒们簌簌发抖,没敢抬头回话。
耿照定了定神,自夹层的衣囊里取出一封对印黄柬,双手恭恭敬敬捧过。
「弟子奉执敬司二总管的吩咐,往断肠湖一趟,行前要往长生园去会儿,请狗叔
多关照。」
狗叔一瞥关条,抬头「唔」了一声,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,也没啥好看。执
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枢,关条不过是王侯府里的排场而已,打着二总管的字号
办事,城里谁人敢阻?
狗叔上下打量几眼,闲气似未出尽,转头大吼:「都给老子干活去!回头我
一个一个验,哪只王八羔过不了关的,小心他一双腿子!」众人如获大赦,立时
哄散。
「你在前堂混得不错啊!」狗叔歪头背手,乜着一抹冷蔑,字字从鼻腔里挤
蹦出来:「看这会儿……都能上断肠湖啦,不容易啊!二总管都让你干什么?洗
衣煮饭、扫地擦桌,还是跟进澡堂搓搓脚,夜里上榻窝香香啊?」嘿嘿几声,说
不出的猥亵卑琐。
少数几个跟耿照不对盘的学徒听了,也跟着嗤笑,引来同侪怒目。
耿照强笑:「狗叔别拿我开心啦。这是一点小小心意,从前多承关照,还请
狗叔不要嫌弃。」递去一管小油竹筒。狗叔打量片刻,解封一闻,脸色微变:
「湖洲的」天雨香「?」耿照赧然一笑:「前日二总管一高兴,赏给堂上伺候的
弟兄们尝尝,我糊里胡涂也分了二两。想想还是狗叔懂茶,别教我给平白糟蹋啦。」
狗叔一呆,冲着窃笑的学徒猛瞪眼:「笑什么?一脸婊子相!」抄起马扎
(古时一种可折迭的小型坐具,木腿交叉成支架,以布、绳、皮革等做椅面,形
似今日的童军椅)劈头摔去,砸得几人呲哇乱叫,兀自云山雾罩。
「今儿……专程去园里看你七叔啊?不错不错。」顺风顺雨的将竹筒揣怀里,
狗叔瞇起了吊尾眼,摇着颗老鼠脑袋,神色大见和缓,口气也亲热许多:「你也
算挺有心的了,阿照。」
「倒也不是专程,还有公事。」
「那别耽搁——」狗叔信手招来一名学徒,话没出口抬腿便踹:「带阿照去
后头!你们这些个折死爹娘的,剥光了也学不到人家半分乖!」
辰字号并非城里的最后一进,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,在山背突出的峭壁
平台上还有一座堆置煤渣败铁的隐蔽小院,房里都管叫「长生园」。
据说金铁若经反复熔炼锻打,其中掺入莫名杂质、难以析净,铸剑师称为
「铁精败坏」者,长置将生阴邪之气,污染洪炉砧锤,须淋上鸡血石灰,拌入炼
剩的炭渣同埋深土,以避其秽。白日流影城埋阴铁的地方,便是这座距辰字号末
进足有数里之遥的长生园。
耿照让把守辰字号后门的守卫验了关条,独自攀上崎岖的盘肠小径。除开调
任执敬司的两个月不算,十二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几回,山路在他离开的这
两个月里变化不大;走着走着,往事又涌上心头。
耿照自小无父,母亲本是随营的军伎,继父则是从中兴军里退下来的老兵,
隐居在王化镇外三十余里的贫瘠山村,开一间修犁补镬的打铁铺子,跟谁都说不
上两句,得了个「耿老铁」的外号。耿照从小不怕火,三岁起跟着耿老铁敲敲打
打,五岁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铁。
耿老铁拿着那片歪歪扭扭的铁片仔细端详,几天都没说话。
某天早晨,他突然卖了拉磨的老马,再加上一条左腿换来的朝廷恩赏银扣,
熔秤了整整五两揣在怀里,将耿照带上朱城山,向在府前做门房的昔日老官长一
径磕头,依然什么也没说。
在耿老铁心里,或许只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,才不致埋没了他的儿子。
朱城山雄峙东海太平原,号称「沃野太平第一峰」,自来便是天子封禅祭天
的首选。自独孤氏于平望都城插上白马旌旗以来,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宝地,太祖
独孤弋于山上营建城塞,封予宗室,流影城主世袭一等昭信侯,领山下承恩、王
化、怀远、天长四镇共九千五百余户食邑,岁岁免贡,恩遇备至。
这样的安排有两层目的:太平原历有王气之说,据之堪可成王,独孤阀当年
便是由此兴兵。占山筑城,可保独孤氏发迹的龙脉永固,王气源远流长;暗地里,
则寓有监视东海诸藩、诸州治,以及当年协助独孤弋打天下的东境武林势力的深
意,其中也包括「青锋照」与「赤炼堂」等两大火工派门。
东海饶富盐铁,历为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,昔年北方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,
独孤阀起兵相抗,全仗青锋照、赤炼堂供应军械,才得以苦苦支撑,终与人称
「中兴第一名将」的西镇节帅、大将军韩破凡东西合兵,完成驱逐鞑虏的匡复大
业。皇朝肇兴,京城平望都虽设有军器监、神械局等官派作坊,但天子点阅出游
的仪仗铠械等仍命青锋照与赤炼堂承制,岁岁翻新,既予皇恩,亦怀旧情,一时
传为美谈。
白日流影城不走青、赤两家的路子,专为武林名家造剑,量愈少而质愈精,
数十年来别开蹊径,卓尔成家,与青锋照、赤炼堂等并称「东海三大铸号」。
流影城于山下物色学徒,拣身家清白、能吃苦的。耿照出身不算清白,靠门
房大力疏通,勉强进了辰字号房,谁知房里四名师傅无一肯收,正唤家中领回,
门房灵机一动,提议送去长生园。
原来埋阴铁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说,传得绘声绘影,谁也不爱去,干脆搭起草
庐,供年老无依的匠人栖身顾守。只是园子离城甚远,日常不便,还需一名帮忙
跑腿的人来使唤。
耿照就这么留了下来,在盛传闹鬼的阴院里打杂。那年他才六岁。
头一回看见七叔,耿照差点吓晕过去,终于明白闹鬼之说从何而来。
七叔没名没姓,就叫七叔。
七叔只有一条手臂,右臂齐肩断了,连带削去半边腰股,所以身子老屈一边,
活像条半生熟虾。像这样的刀伤,七叔全身有许多条,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,那
刀剁碎了他的左眉、鼻梁和右颊骨,让七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丬泥钵,落
刀处深深陷入,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,说话时老带着呼噜呼噜的含
混水气。
据说七叔受伤后就住到长生园来了,起码有二、三十年的时间,铸炼房的师
傅多没听过这号人物,只说园子里不太干净。
很少有人知道,七叔不但还能打铁,而且手艺十分了得,执敬司的横二总管
经常秘密前来,亲手交付图样,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字,取件时也多不假他人;时
间久了,二总管与耿照熟稔起来,才有后来调升执敬司的事。
尽管七叔技艺精湛,但独臂到底是不方便,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炉、淬火打
磨一手包办外,十三岁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,执锤上砧,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。
那把刃首斜平、单面开锋,既不像剑也不像刀的东西,至今仍悬在草庐壁上。
耿照自己看得脸红,七叔却说有「初犊无畏之气」、「正锐得紧」,说什么也都
不肯取下。
耿照「咿呀」一声推开柴门,踩过蔓草丛生的石板铺道,破庐里残光褪影,
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「初犊」的剑形,一切都跟他两个月前离开时没有两样。偏
堂青幔揭起,畸零佝偻的老人探出头,几乎埋入眼褶的细小瞳仁微微一绽,浓厚
的白翳里似有光芒。
「回来啦?」七叔似乎并不意外,一指竹凳:「坐会儿。」
耿照这几日总记挂着他的身体,好不容易见了,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,安安
静静坐下来。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,随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,有一搭没一搭的搧
着,昂起另一只黄浊的眼睛:「横疏影派你来的?」
「嗯。二总管让我跑一趟断肠湖,把东西交给水月门下的二掌院。」
「那是挺重用了。你去了这么久,吃住还惯不惯?都干些什么活?」
耿照笑道:「也没什么。跑跑腿、打打杂、使些气力,说不上特别的,只是
从前干活都打赤膊,现在是里外三层,包得跟粽子一样。」
七叔也笑了,半晌才轻描淡写道:「要是住得不惯,趁早跟你们二总管说说,
园子里也不是没活干。你最近头还疼不疼?」
「忙得紧,约莫是没空疼啦!到这会儿都没犯病。」
七叔点点头,也没再说什么。耿照端坐片刻,忽然省起,忙从怀里取出一只
扁平木匣,置于几上。「七叔,这给木鸡叔叔炖汤喝。」揭开匣盖,浅平的红漆
盒底搁着小半截手指粗细的蔘头,干瘪得像是掺盐晒透了的山萝卜。
七叔抬望了一眼,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,抓着头讷讷一笑:「等下个月领
了份子钱,我再给木鸡叔叔带些来。」七叔看着那半截蔘,摇了摇头:「剩下半
截是给你爹捎去了罢?你木鸡叔叔那毛病,便吃这个也医不好,下回都给你爹带
上。」
「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,吃蔘也就是滋补。木鸡叔叔有病在身,可不一样。」
耿照笑道:「我才托人给我姊姊捎了银子,家里原本也不缺什么,七叔别放心上。」
「你姊姊多大年纪了?十九?二十?」
「今年上巳节一过,就满二十五啦。」
「还没找婆家?」
耿照摇头。
「多亏有她照看阿爹,我捎回家的钱,她也从不买胭脂水粉什么的。我攒了
点钱在身边,将来好给她办嫁妆。」说着展颜一笑:「七叔,我都想好啦。等明
年补上前堂的正差,听说能跟柜上借七八十两,我打算回龙口村,央人给阿姊说
媒,然后把阿爹接上朱城山。我阿姊再要不嫁,怕就难啦。」
执敬司相当于侯爵府里的内务房,薪饷比照衙门役值,正副总管甚至领有品
秩,仪同七品县丞,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册发的,自非铸炼房的匠人可比。七叔听
得默然,话到口边反倒没味儿了,便只一笑:「你个十六七八的毛孩,想的倒是
远长。」
耿照面红如枣,一径抓头傻笑。
「往后你也别带东西来啦,多攒点钱是真。」七叔搁了蒲扇扶起身:「有空
来瞧你木鸡叔叔,比什么蔘药都强。」
「我明白。」
两人踅至后进,后边院里杂芜丛生,稍能落脚的地方都堆满柴薪,高迭逾篱,
圈围得铁桶也似,居间置了个磨净的石砧。
砧畔一人呆坐,瘦骨嶙峋、黑发披覆,遮得不见面颈肌肤,露出袖底的枯指
细腕白得怪异,既似生漆假偶,又有几分盐尸模样,总之就不像活物。
耿照环视庭除,忍不住心里难过:「我走之后,居然没人照料两老生活!」
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,斜睨一眼,鼻中哼笑:「要你可怜?多事!你这两
个月若少拿柴刀,进境只怕还不如他。」
石砧上竖着一截粗柴,怪人刀起倏落,刀柴相交的声音只比撕纸大些,木柴
应声微晃,却未两断。他举刀的动作僵硬无比,仿佛胶成一团的拉线傀儡,刀落
又是一声裂帛响,碗口粗的硬柴摇都不摇,圈口迸出十字锐痕,竟已四分。
怪人举刀、劈落,举刀、劈落……顷俄之间,石砧上的粗柴已被连劈十几刀,
柴身却动也不动。耿照看得童心大起,拾起另一柄柴刀,喝道:「木鸡叔叔小心,
我来啦!」唰的一刀劈下,粗柴微微一晃,仍不偏倒。
七叔轻声喝采:「好!」
耿照微笑,却来不及开口,只见怪人又劈一刀,砧上的木柴——或许该说是
「柴束」——晃得更大力些,已不似前度般稳立不摇。这是一场速度的竞赛:无
论出刀有多快,一旦柴身被剖细到某种程度之后,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;
砍下最后一刀的人,必须承担柴束飞散的责任,便算输了。
这个游戏,耿照从小到大不知陪木鸡叔叔玩过多少回。
他记得刚来长生园的时候,木鸡叔叔连刀都举不起来,镇日呆坐,只有耿照
劈柴的当儿,才能稍稍吸引他无神的目光。为了让木鸡叔叔维持活力,耿照花很
多时间在劈柴上;不知不觉,都过了十几年。
两人飞速出刀,碗口粗细的木柴被连劈十余记,渐渐难以维持平衡,每每落
刀的尾劲一拉,都带得整束柴不住摇晃。耿照心知崩坏在即,暗忖:「我可不能
赢了木鸡叔叔,得让他高兴才行。」唰唰连抢两刀,末尾余劲一拖,便要将木柴
抖散。
谁知长发怪人拦腰一挥,石砧上的木柴上下两分,上半截迎风飘开,「唰!」
散成无数细片,径粗还不及一筷,宛若竹篾一般;下半截却被拖刀的力量一束,
直挺挺的停在砧上,若非周身布满密密麻麻的竖直刀痕,远看简直就像半截完好
的粗柴,动也不动。
「好!」耿照看得一愣,不禁脱口而出,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。呆得片刻,
院里微风轻扬,将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开倒,稀哩哗啦的吹下了石砧。
七叔低头哼笑,转身走进屋里。
「进来吧!我早说了,你这两个月里若少拿柴刀,只怕还不如他。」
耿照不觉微笑,取薄被替木鸡叔叔盖好下身,也随七叔进了屋里。
「喏,你瞧瞧。」
七叔取出一只乌木长匣,随手翻开匣盖。匣中的黄衬上置着一柄红鞘长剑,
鞘宽三指,长近四尺,黄铜吞口、鸟翼剑锷,形制十分朴拙。耿照捧过木匣,不
觉蹙眉:「七叔,这剑……好沉!」
七叔不置可否,微哼一声:「拔出来瞧瞧。」
耿照求之不得,小心翼翼捧剑出匣,锵啷一声龙吟,屋里顿时亮起一泓秋水。
那剑剑刃甚厚,剑身从剑锷朝锋刃缩窄,吞鞘处原有三指幅宽,到了剑尖剩不到
两指,显然剑的主人擅长击刺,才有这样的特殊要求。
他提劲轻挥几下,谁知剑刃晃也不晃,竟连一丝风声也无。
「真是好刚的一把剑!」耿照赞叹:「七叔,这剑若不开锋,拿来当九节钢
鞭也使得。是谁用这么重的剑器?」
七叔冷笑:「这便是横疏影让你来拿的玩意儿了。好个泼辣的娘儿们!叫什
么来着?」耿照听得矫舌不下,呆了片刻,才讷讷地回话:「叫……叫染红霞,
外号」万里枫江「,是水月停轩的二掌院。这……这是她要的兵器?」
两人对看半晌,七叔「噗」的一声,忍不住哈哈大笑,使劲搧了他后脑勺一
记。
「快去断肠湖罢,傻小子!这么恶的婆娘,当心她一使怪力,摘了你的脑袋!」
◇◇◇
东海湖阴城 断肠湖畔,水月停轩耿照坐在偏厅里,贮着四尺重剑的乌木长
匣不敢离身,匣外裹的赭红布巾就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样,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
湿。领着耿照进门的老仆妇虽然替他沏了热茶,也给他一条陈旧的白棉布巾擦拭
衣发,但耿照一人坐在这传说中的「男人禁地」里,总觉得浑身不自在。
某种奇妙的违和感,就跟浸透衣衫的湿冷寒意一样挥之不去,零零落落地沾
上了他。
耿照以为,那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的缘故。
东海四大剑门中,水月停轩是唯一专收女徒的门派。从前在铸炼房见习的时
候,水月停轩是这一大票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最喜欢的话题,大伙儿想象水月门
下都是一个个娇嫩婀娜、巧笑倩兮的美丽少女,总是聊着聊着就猥崽暧昧的笑成
了一片,尤其洗澡的时候聊得最起劲……
时光飞逝,耿照已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了,这些日子经过前堂执敬司的历练,
渐渐懂了点人情世故,不再天真的以为水月停轩里藏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。
事实上,水月门里规范甚严,外客无论男女,都只能进到前厅而已,距离门
人生活、习艺的水上庄园还有大段距离,连窥视都不可得。耿照奉命来过断肠湖
几回,虽然都是在大门外交割粮秣物资一类,对水月门规也略有耳闻;被招待到
门厅里来,这倒还是第一次。
从大门到此间,一路都没见到其他人。耿照枯坐两刻,等到茶水无温,渐有
些不耐,心想:「水月门下不留外客,我又是男子,总是要避嫌。此间一直无人
来应,倘若捱到傍晚时分,那可真是进退不得啦!」犹豫之间,又坐了一刻有余,
终于忍无可忍,提声叫道:「老嬷嬷!老嬷嬷!」半天没人相应,他背起木匣,
径往厅外回廊走去。
耿照没敢直接往里头闯,走到回廊入口处,隔着檐下雨瀑向外眺望。水月停
轩的主体建筑沿湖而建,屋瓦连绵,缓缓伸向湖畔的一座小丘,庄园外环以高墙;
入口处的门房只是一般的百姓,并不懂武功,二、三十户人家就住在大门前后,
形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小村落,家家领水月停轩的薪饷,代为看管门户,也有充
作佃户杂役的。
他进来时,记得守门的是两名庄稼汉模样的中年人,一路替他撑伞到厅里,
连忙提气叫唤:「大叔!有事相询,烦请来一趟!」连叫了几声,大门处却无动
静。
耿照有些着恼:「这里的人,怎么一个个都聋了?」微一犹豫,循着偏厅回
廊,直接往后进行去。
回廊的尽头是一处钉满碗大铜钉的朱漆大门,耿照正要推开看似沉重的门扉,
忽见地上一物微微闪光,拾起一瞧,竟是一枚闪着铜光的锁头。那锁被人削成了
两段,断面平滑如镜,十分新亮,便是打磨过也不见得有这么平整,显是利器所
为。
耿照心中掠过一抹不祥,咿呀一声推开朱漆大门,只见地面上一条奇妙的痕
迹横过青砖,仿佛是拖行着犁头或石磨一类的物事,一路迤逦着往园中拖去。
只是青砖坚硬非常,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,才能在青石铺成的廊间留下这样
的痕迹?
耿照蹲下观察片刻,习惯性的将门扉掩上;正要转身,颈后忽然一痛,一点
尖锐的冰凉摁压着他的颈椎,他仿佛可以看见摁压处破皮流血的模样。
剑尖的主人微微向前一送,压得他紧贴门扇,身后响起一把清脆爽利的喉音。
「你是何人?」
来人的口吻十分严峻,充满威仪,耿照平日听命惯了,答得不假思索:「弟
子耿照,受本城横二总管之命,前来求见贵派二掌院。」
「」本城「?横疏影?你是白日流影城的人?」
那女子轻哼一声,丝毫没有撤下剑尖的意思。「白日流影城是本朝贵冑辖下,
几曾有过这般唐突无礼、擅闯门户的弟子?待我押你上朱城山,你若是冒名伪诈、
意图不轨,只怕要丢了这条性命!」
耿照脸上一红,嚅嗫道:「弟子递帖求见,不敢逾越。谁知等待数刻,不见
有人相应,才走到这儿来。请……请前辈见谅。」他听女子措辞威严,决计不是
一般的门人女弟子,丝毫不敢缺了礼数,只是不知对方名头,又不敢贸然询问,
只好尊称一声「前辈」。
女子冷哼:「胡说八道!前厅自有门房佣仆,动静都由专人报与我知,岂能
教你空等?」不等耿照辩驳,扬声唤道:「胡嬷嬷、胡嬷嬷!」清脆的嗓音挟带
内力穿透雨幕,远远送出,入耳不觉怎么轰响,却是字字清洌明晰。
耿照暗暗佩服:「水月门下,果然不同凡响!」
女子喊了几声,始终无人应和,声音不觉有些烦躁,沉吟道:「奇怪!都到
哪儿去了?」见耿照耳下颔骨微动,剑尖一摁,愠道:「你笑什么笑!」
耿照被刺得呲牙咧嘴,忍痛回答:「弟……弟子没有笑。前……前辈剑尖甚
利,刺得弟子有些……有些疼痛。请……请前辈明鉴。」
「你说是横疏影派来的?」女子将剑尖缩回分许,肃然道:「二总管找我做
甚?」
耿照恍然大悟:「原来她就是」万里枫江「染红霞!」脑海里突然浮现七叔
那几句「恶婆娘」,赶紧驱走杂识,战战兢兢回禀:「二总管派弟子来为前辈送
剑。」
自称「染红霞」的女子「啊」的一声:「差点都给忘了。昆吾剑铸好了么?」
锵啷一声,长剑入鞘,耿照顿觉颈后压力一松,赶紧回头抱拳:「流影城弟
子耿照,见过二掌院。」
那染红霞一挥袍袖,淡然道:「免啦!想来我也有不是。你擅闯本门一事,
我不会向横二总管提起,你把伤口包起来。记住,像这样的事情,没有下一次了。」
随手递来一方雪白锦帕,帕上并未熏香,却有一丝淡淡温甜。
耿照连忙称谢捧过,偶一抬头,忽然愣住。
长廊檐影下,雨瀑如精帘。淅淅沥沥的水影之间,立着一名身材高挑、肤色
白皙的红衫丽人,臂后倒持一柄彤艳艳的红鞘长剑,包着黄铜鞘壳的剑鞘尖傲然
指天,与她远山般的卧眉相衬,清丽中别有一股英气。
女子约莫二十来岁,容貌自然是极美的,即使耿照没见过很多女人,也知道
像她这样的美貌并不常见。但与她的飒然英风相比,秀气的脸孔、秾纤合度的身
段似乎也不那样令人印象深刻,幽暗的廊庑之间,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点亮,
顿显光明。
耿照被女郎的气势压倒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「你看什么?」
女郎眉头一皱,清脆的喉音果然是方才那位「染红霞」。
耿照如梦初醒,想起自己的窘迫,一张黝黑的脸红得像柿子一样,讷讷道:
「弟子没看什么。前……前辈……」
染红霞蹙眉道:「什么前辈不前辈的,难听死了。我的声音有这么老么?」
耿照恨不得钻到青砖里,忽听远方一声惊呼,却是从庄园里传来。他侧首凝
听,染红霞却恍若未闻,似觉横疏影派来的这个小伙子甚是无礼,应对进退无一
可取。
她在门中代师传艺多年,威望素着,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厉,最痛恨
轻薄虚浮的行止,微露恚恼:「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,速回前厅去!我唤人…
…」忽然愣住。
淅淅唰唰的雨声里,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!
染红霞猛然回头,却见耿照一指院中,叫道:「前……二掌院!声音是从那
里传来的!」
她腋剑奔向廊窗,细辨余音,果然是来自菱舟香院的方向,不觉心惊:「他
的耳力,竟比我强上许多!」担心那厢的情况,提声大叫:「采蓝!黄缨!」未
几又唤道:「纨雪、朱婷!你们在哪儿?」俱都没有回应。
连负责巡逻的朱雪二姝都没有响应,事态显然非常严重。染红霞强抑惊骇,
正要点足掠出,余光瞥见耿照随后跟来,剥葱似的玉指回头一比:「去前厅候着!
没有我的命令,半步也不许踏进来!」
耿照还待申辩,见她目光镇定,神色坚毅,心想:「她毕竟是这儿的主。」
点头道:「二掌院放心,弟子就在前厅候着。若有用得着处,还请二掌院随时吩
咐!」染红霞更无二话,一朵红云般掠往院中,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了踪影。
◇◇◇
耿照返回前厅,想起被利器削断的铜锁,以及青石砖上的拖曳痕迹,越想心
绪越是不宁,灵机一动:「前……二掌院不让我入园,可没说不能去外头瞧瞧。」
冒雨飞奔至门房前,果然空空如也。
「奇怪!」耿照暗忖:「就算是敌人入侵,也不该这样无声无息。」他听执
敬司的弟兄闲聊,说是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传书东海各派,极言三十年前的妖刀
妖魂重又苏生,即将祸世害人,还把四大剑门的人都找了去,说要连手追捕妖刀。
近日里,四大剑门陆续发生惨案,与其说是妖刀乱世,其实人们更相信这是
某些门派——譬如观海天门或指剑奇宫——静极思动、寻衅生事的小动作。「萧
谏纸老糊涂啰!」执敬司里的人私底下都这么议论:「指剑奇宫、观海天门早知
道萧老会这么反应,十年前就动手了,哪儿等得到现在?」
耿照并不相信神鬼之说。
他在埋葬阴铁的长生园里度过大部分的少年岁月,跟被流言描绘成妖怪的七
叔、木鸡叔叔朝夕相处……对耿照来说,只要活得磊落,世上并不像人们所想象
的,有这么多幽离恐怖的鬼怪。
但此刻,耿照却觉得心仿佛被一根头发悬在半空中。那种不安与悸动的莫名
感应,从他踏入水月停轩以来一直都没有停止过。
他想象自己会突然踢到一颗滚动的人头,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残肢绊倒,
如此一来,或许就能解释看守大门的人何以忽然消失不见。但什么都没有。从前
厅一直到门房的那幢小砖房,沿路没有尸体、没有血渍,没有任何折断的刀剑或
打斗的痕迹,什么都没有。
直到他在砖房前驻足,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样,沿着他的发顶头面奔流直
下。
守门的两名汉子还在屋里。
他们彼此交迭,「嵌」进了靠外侧的那面墙里,或许是撞击力道太强太快、
太过集中,两人的肢体以奇妙的型态,与变形的墙面融合成静止的瞬间,立体的
部分——如胸腔、颅骨——都变成突兀的平面,以致明明认出了眼睛鼻子,却一
点都不觉得那个摊平的东西叫做脸。
红黑色的血浆,混着黄黄的膏油与奶白色的浆液,缓慢地滴落在地,声音清
晰可闻。或许是躯体爆裂的一瞬间,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滞成一种很安定的状态,
所有溢出的体液都流得异常缓慢;混合了脂肪与血腥的异味被雨幕封在屋子里,
即使走近也闻不到。
屋里连桌椅都没乱。来人只用了一击,就完成了这件奇异的新制品。
耿照看得脸都白了,强忍住呕吐的冲动,转头拔腿就跑!
(那东西……把人「捶」进墙壁里的那个东西……正在水月停轩里!)
他飞也似的冲进前厅、奔过回廊,循着染红霞消失的方向发足狂奔;雨幕里,
他听见湖浪拍岸的声音,一条九曲回桥伸入湖中,半空里雷电一闪,轰隆声划过
头顶之际,忽见一头巨大的怪物立在桥心。
那怪物偻着背脊,似乎没有头发,颈后却覆着一块毛皮,拱出一只巨大畸零
的怪角,非牛非鹿,倒像是一根崩毁大半的石柱。怪物一动就发出刺耳的铁链声
响,连雨瀑的淅沥声都无法稍稍掩盖,它脚边横着两条乌影,曲线起伏婀娜,似
是妙龄女子。
闪电掠过,一条红色俪影居高临下,一剑刺向怪物的眉心!
怪物不闪不避,伸手一抓,倏地将长剑握在手里。染红霞在半空中无可借力,
猛被甩落湖中。
「二掌院!」
耿照失声叫唤,大雨中怪物猛然转头,哪里是什么妖魔鬼怪?分明是一名身
长九尺、筋肉纠结,周身却布满凄厉伤口的高大男子,扛着一柄石块也似的巨大
刀器,通体犹如不规则裂面的花岗岩柱,握柄处的兽皮被雨打湿,缠着粗大的铁
链。
耿照救人心切,飞身跃上曲桥,才想起自己手无寸铁;一眨眼巨人已至身前,
巨刀挟着刮人的劲风箭雨扑面压来!
(好……好快!)
小屋里的那两人,必是死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之下——耿照根本来不及
思考,更别说是闪躲,忙乱中抓住胸口的系绳一转身;轰隆巨响里,背上的木匣
已被扫成碎片,余劲抡得耿照头晕眼花,鲜血冲出喉头,整个人失速撞向栏杆,
一阵碎裂声响,挟着无数栏杆破片滚落桥面!
耿照及时攀住横栏,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,右肩几乎被扯得脱臼。
他眼冒金星,颤抖着闷声呼痛,忽觉顶上骤雨一停,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经盖
住他大半个身体,带着血味的腥臭吐息喷在发顶上,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背都是,
巨大的石块巨刀对正耿照的脑袋——耿照咬着牙,垂在湖水里的左手一捞,一抹
金光穿出水面,一把扎进巨人的左大腿内侧!
巨人狂嚎一声,震得整座曲桥都在摇晃,歪歪倒倒的向后踉跄,桥面被踩穿
了几个大洞。耿照被摇得攀持不住,右掌一松,身子正要沉入湖中,手腕忽然被
人抓住。
抬头只见满天落下的雨丝里,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黑发披面,被浸湿的红衫
黏贴着结实苗条的娇躯,裹出一抹玲珑曼妙的紧致曲线。
「是……是你!」
染红霞使劲将他拉上桥来,嘴角咬着一丝朱红,两人气喘吁吁的摊在桥面上。
耿照缓过一口气,将左手握着的脱鞘红剑交给她。
「这是你的昆吾剑!我刺中那厮的脚筋,他……」话还没讲完,一团巨大黑
影缓缓站起,像一具坏掉的拉线傀儡般动动肩颈,慢慢转向二人。耿照目瞪口呆,
忽觉这巨人的动作极是眼熟,一下子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。但那绝对不是脚筋毁
损、不能行走的姿态。
染红霞拄着缠红鎏金的昆吾剑站起,咬牙低声道:「我去绊住他,你乘机把
我两名师妹带过桥去,听到没有?」
耿照点头,白着脸呆望半晌,喃喃道:「这个……到底是什么东西?」
巨人无语,只是提着刀,一步、一步走了过来。
「我不知道他怎么了。」
染红霞双手握柄,剑尖指地,两眼牢牢盯着敌人,挟着雨丝的湖风吹开她湿
透的浓发,吹得衣袂猎猎作响。她的眼神里,有一种耿照从来没看过的坚毅与沉
着。
「但那大个子我认识。他在十里外的镇集里卖煤炭,跟我们往来超过十年了,
身家清白,是个性情温和的普通乡人;在今晚以前,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!」
[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-4-13 20:25 编辑 ]